俄乌观察|郑永年:北约是如何利用俄乌战争“战胜”欧盟的?
导读 · 2023.02.24
去年的今日,俄罗斯为了“教训”乌克兰申请加入北约的举动,以“闪电战”从北、东、南三线进攻,对乌克兰发起了“特别军事行动”。尽管俄军一开始占据上风,但战事未如俄罗斯预期,原来的“闪电战”拖成了“持久战”。昨日的文章对俄乌战争中各方的得失进行了分析,指出普京不仅高估了俄罗斯的综合实力和军事动员能力,也低估了乌克兰和其他欧洲国家抵抗的决心,更错估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援乌的力度。战事陷入僵持。
今天,要判断战争的最终胜负还为时尚早。表面上看,受战争影响最大的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但实际上,美国、欧洲国家以及多个国际组织均以不同方式深度介入。本文将视角聚焦北约和欧盟,观察两大组织的身份及其互动过程。从目前情况来评估,北约的军事扩张压倒了欧盟的原有的经济一体化空间,可以认为这是一次北约对欧盟的战略胜利,即人们所说的欧洲的“北约化”。欧洲的“北约化”可谓是前车之鉴,我们需要警惕亚洲的“北约化”。本专栏文章由郑永年教授与IIA学术编辑组对“俄乌战争一周年”的话题讨论整理而成,供读者参考。
2023年1月10日,欧盟和北约签署了包括14条内容的联合声明以应对所谓“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安全威胁”。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在布鲁塞尔签署了合作与协调联合声明,双方承诺加强在应对俄乌冲突方面的合作。这是自2016年以来双方签署的第三份声明,旨在于日益动荡的世界中加强合作。
欧盟官方宣称这次合作加深了欧盟和北约之间的伙伴关系和合作程度,加强军事上对乌援助的协调同时能减少欧盟损失。表面上这是北约和欧盟平等合作、协力应对危机,实际上这是欧盟对北约的一种妥协,或者说北约对欧盟的战略胜利。乌克兰危机让欧洲陷入了长期的高通胀,在经济、环境、军事和政治层面都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欧盟成员国无论出于自愿还是被迫,都急于在国家安全方面依靠与北约的力量,想要尽早结束战争、恢复正常的经济生活。不过,从长远看,关键的问题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是否与欧盟各国“同心同力”?欧盟此举是“明智之举”还是“引狼入室”?欧盟的“北约化”是战时的暂时现象还是会长期延续下去?
北约与欧盟历史溯源
在评价北约与欧盟在这次战争中的表现和得失之前,要先明晰其各自成立的背景和所肩负的使命。
北约和欧盟都是二战后组建的,两大组织的总部也设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其成员国绝大多是欧洲国家,多有重叠。但这两大组织的功能和作用不同:北约主要专注于国防安全;欧盟则主要专注于经济、政治和社会层面的一体化。
回顾欧盟的发展历史,欧盟的前身是六个欧洲国家组建的煤钢共同体,迄今已经在政治、经济等层面实现了高度的融合,被视为区域性国际组织一体化的典范。二战后成立的70多年里,该组织扩容至27个成员国,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实体。由于成员国将经济、外交方面等国家主权转交给了欧盟,后者设置了执委会(行政权)、欧洲议会(立法权)、欧洲法院(司法权)等国家职能机构。不仅如此,联盟中有20个国家属于欧元区,使用的是由欧洲银行统一发放的货币。因此,欧盟的形态和影响力也渐趋近于一个联邦制国家。
欧盟作为一个集政治实体和经济实体于一身、在世界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区域一体化组织,在与美国的关系中扮演着举足轻重、亦敌亦友的角色。尤其是在贸易、外交和货币上与美国存在诸多分歧和竞争关系,比如欧元和美元之争、欧洲标准与美国标准之争等等。尽管如此,欧盟并非单一制的政治实体,没有完全统一的外交政策,这使得美国和欧盟之间的关系不能以纯粹双边关系来看待,还需考虑到欧盟几个强国各自与美国的关系。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是冷战的产物,成立于1949年,最初是为了在军事上对抗当时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华约),建立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与华沙条约组织分庭抗礼。在北约的叙事话语中,“北约成立的目的是维持欧洲安全”。自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北约的对手“华约”便不复存在,但北约不仅没有解散,反而一直存在且先后成功进行了五次东扩。
北约东扩历程
(图源:半岛电视台)
冷战后北约最主要的变化在于,拓展了其职能,并不仅限于军事和防务,开始具有更多政治上的职能,比如促进中东欧国家乃至世界的“民主化”,其工作内容也增加了反恐、网络等非传统安全问题。
相较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组织,欧盟追求“自主性”的目的更强,后者也希望与美国建立一种更加“平等”的伙伴关系。不过,美国早在俄罗斯去年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前就不断预估触发战争的时间点,使得欧洲长期笼罩在来自“北极熊”的军事阴影中。随着俄乌战争的持续,一方面,欧盟国家不管出于被迫还是自愿,都增加了对北约的依赖;另一方面,由于美国把安全问题和民主价值观捆绑一起,“谴俄援乌”成为欧洲最重要的“政治正确”,大部分欧盟国家忍受着“能源断供”和“物价高涨”,有苦难言。
美国营造出来的安全紧迫性和道德感召力,造就了拜登所称的“两个团结”,即欧洲内部的团结和美欧联盟的团结。“两大团结”使得北约的扩张顺理成章。传统欧洲中立国芬兰、瑞典也都申请加入北约,这更是巩固了美国在北约的军事统治力。
北约如何利用俄乌战争“战胜”欧盟
21世纪初,9·11事件发生后,在打击恐怖主义的问题上,其实俄罗斯和欧盟曾向北约表达过合作的意愿,而北约也有意与俄罗斯构建新关系的同时,更计划与欧盟建立密切关系。但俄罗斯这一“良好”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道理很简单,一旦俄罗斯加入北约,便最有可能成为“体制内”的挑战者,而美国显然并不希望面对一个体制内的挑战者。
理论上,作为冷战产物的北约,最初的军事力量主要用于抵御当时苏联大规模的入侵。90年代初苏联解体后,随着固有敌人的消失,北约的历史任务已完结,理应转型甚至解散。然而,北约不仅没有解散,而是走上了寻找新的“敌人”之路,其所界定的“敌人”一直在变化:从前苏联到恐怖主义分子,再到现在的俄罗斯,北约都能够在“新敌人”面前进一步扩张,美国则通过不断制造新的“假想敌”加强其对北约的主导权和统治力。
对美国来说,建立在国际权力政治逻辑之上的北约是其最有效的搞阵营对抗的工具,借此来确立令其满意的世界秩序。在这一秩序内部,如果盟友对美国霸权构成挑战,就会遭到打压。当德国、日本经济实力即将赶上美国,在某些技术领域构成对美国的竞争,或者当法国的核工业构成对美国的竞争的时候,美国的打压也毫不手软。之所以说美国拥有霸权地位,指的是工具性的国际组织在美国眼里是否用得“趁手”,至于是敌是友,关键看是不是听自己的话。本质上,北约就是美国维持霸权的一种工具,“维护和平”只是该军事集团的一种话语罢了。
如果了解北约的本质,再看欧盟和欧洲各大国对美国的态度演变,就很容易理解了。2003年2月,在美国时任总统小布什正式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前,法国、德国曾与俄罗斯发表共同声明,表达了对美国执意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反对态度。特朗普执政期间,欧洲三大国也曾一致反对美国退出《伊核协议》,英法德三国甚至还绕过美国对伊制裁,另与伊朗开辟非美元贸易的新渠道。同期,特朗普在外交上奉行单边主义,不断抱怨美国在北约的开支过高,要求北约中的欧盟成员国提高国防开支占GDP的比重,而当时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早就想摆脱北约的牵制,提倡组建“欧洲军”来防范美俄,对欧洲依靠北约来巩固防务表示怀疑。
2018年欧洲北约成员国国防支出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NATO,BBC;图源:网络)
这种矛盾在俄乌战争中也逐渐凸显出来。从数量上看,欧盟27个成员国中,北约成员国占21个,若加上即将加入的瑞典和芬兰则达23个之多。直观看,欧盟与北约成员国交叠如此多,在俄罗斯这样的“大敌”面前,欧洲两大组织表面上不构成直接的竞争关系。从冷战后北约和欧盟的发展来看,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不断得到扩张,而欧盟不仅失去了“英国”,也没有实现所谓的“战略自主”或者“独立自主外交”,更不用说组建一支独立于美国之外的“欧洲军”了。俄乌战争爆发后,表面上是如拜登所说的,促成了欧洲内部的大团结,实际上欧盟与北约的矛盾也愈发外露。北约眼里的俄罗斯最终也会像当年的苏联或者极端组织中的恐怖分子一样,不过是北约临时的敌人。从历史上看,欧洲越是遭遇“强敌”,越是无法摆脱美国的牵制,越是没有可能实现真正的外交自主和防务独立。
经验地看,北约和欧盟的之间存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至少自21世纪处以来,北约与欧盟的关系并非由始至终“铁板一块”。虽然欧洲两大国际组织的成员国多有重叠,但二者各有“使命”,症结就在美国需要维持二战后对欧洲安全的绝对统治力和欧洲国家谋求战略自主之间的矛盾。
俄乌战争爆发一周年之际,美国总统拜登先是突访乌克兰基辅,后至波兰华沙发表讲话,洋洋得意地指出,他原以为俄乌战争将使得北约“芬兰化”(中立化),相反,是芬兰、瑞典的“北约化”。他还鼓舞现场的人,“原以为北约会分裂瓦解,相反,北约更加团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团结。”
拜登到访基辅
(图源:华尔街日报)
这场战争造就了北约对欧盟的议题空间的挤压。安全议题被提到了高于一切的位置,欧盟只能配合北约协调更多资源援助乌克兰,而欧盟各国也都“力求自保”,纷纷增加本国军费的支出。尽管北约成员国几乎已覆盖了整个欧洲大陆,但欧洲的“北约化”不止体现在数量上的增加,还在于各国在军费和军备上的投入。尤其是德国,战争爆发不久,德国总理朔尔茨就宣布德国支持乌克兰从德国联邦国防军的库存中获取武器。德国计划自2024年始每年至少将把GDP的2%以上用于国防开支,这将使德国成为世界第三大军费开支国。德国作为欧盟头号强国,其“重新建军”步伐加快将引起邻居法国的不安。一个重新军事化的德国,其实是美国在欧洲的又一个抓手。欧盟多年来在区域政治、经济共同体上付出的努力,经俄乌战争遭到了北约从军事上的压制和破坏。
亚洲应当有“北约化”警觉
必须认识到,北约的扩张绝不会因为压倒欧盟而善罢甘休。更坏的情况是,北约的无限扩张可能发展为美国新的国际安全组织,欧洲的“北约化”几乎已成定局,我们要提防的是亚洲的“北约化”。
当前北约的非欧洲成员国只有美国和加拿大。美国不断强化的其对北约的主导权和统治力也给了北约一个向亚洲“招揽”成员的机会,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及新西兰都是北约想要拉拢的成员国。今年2月1日,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访问日本时就污蔑中国与俄罗斯的紧密关系,认为中俄合作将对亚洲和欧洲构成威胁,直言“北约需要在印太地区寻求更多的合作和更多的‘朋友’”。他还表示,“除日本外,北约还在加强与澳大利亚、新西兰和韩国在海上航行和网络安全等领域的‘务实合作’,鼓励这些国家的领导人和部长出席北约的会议”。斯托尔滕贝格想要构建亚洲版北约的意图昭然若揭。
面对北约的拉拢,日本的反应最为积极,急于充当美国“反华急先锋”的角色,这是相当危险的信号。今年1月以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马不停蹄,连续访问西方多国,大肆炒作“中国军事威胁论”,并与英国签订了《互惠准入协定》,该协定被视为英日120年以来最重要的防务协定。在俄乌战争中得益的美国,正想“复制”一个亚洲版的“乌克兰”来促使亚洲盟友像欧洲盟友一样,更加依赖美国,最终让亚洲的北约正式化。日本便是替美国实现这些目标的“棋子”之一。
实际上,大多数亚洲国家都在寻求一种亚洲方式和中国相处,和平与发展之间的良性循环是大部分亚洲国家的愿望。过去数十年里,和其他地区比较,亚洲是世界上发展最快、也是最和平的区域。或者说,亚洲国家实现了和平与发展之间的良性循环。正因为这样,没有一个亚洲国家真的希望亚洲发生冲突,更不用说在亚洲复制一场如俄乌战争那样的欧洲危机了。
图源:中央电视台
欧洲所谓的团结不过是表面,承受战争之殇的依然是欧洲国家,尤其是乌克兰的人民。俄乌战争一周年,欧洲迅速军事化的背后既是血淋淋的现实教训,但同时似乎也忘却了过去血淋淋的教训。无疑,从北约对欧盟的胜利看,欧洲的“北约化”为亚洲的“北约化”敲响了警钟,我们不得不防,亚洲国家要有能力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欧盟主导下的欧洲为欧洲带去了政治、经济和社会层面的融合,虽然不时伴有局部动荡和冲突,但整体来看和平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毕竟欧盟是欧洲国家之间“一战”和“二战”巨大历史教训的产物。那么,一个在北约掌控下的欧洲将会是什么样子?随着安全优于经济局面的继续,欧盟是否会继续趋弱?美国战略重心已经转到印太地区,其领导下的其他北约成员国还可以受控吗?欧洲的北约成员国乐意跟随美国加入亚洲的地缘政治之争吗?亚洲国家如何警觉注定要成为亚洲冲突根源的“亚洲北约”?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GBA Review 新传媒
编辑 | 袁浩延
审核 | 冯箫凝 黄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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